《病隙碎笔》摘抄

  1、多种情况下,我被史铁生减化和美化着。减化在所难免,美化或出于他人的善心,或出于我的伪装,还可能出于某种文体的积习——中国人喜爱赞歌。因而史铁生之外,还有着更为丰富、更为混沌的我。这样的我,连我也常看他是个谜团。我肯定他在,但要把他全部捉拿在案却非易事。总之,他们远非坐在轮椅上,边缘清晰齐整的那一个中年男人。白昼有一种魔力,常使人为了一个姓名的牵挂而拘谨、犹豫,甚至于慌不择路。一夜白昼的魔法遁去,夜的自由到来,姓名脱落为,一张扁皮的画皮,剩下的东西才渐渐与我重合,虽似朦胧飘渺了,却真实起来。这无论对于独处,还是对于写作,都是必要的心理环境。

  2、我想,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:残缺与爱情。残疾即残缺、限制、阻障……是属物的,是现实。爱情属灵,是梦想,是对美满的祈盼,是无边无限的,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,是残缺的补救。

  3、现实与梦想,理性与激情,肉身与精神,以及战争与和平,科学与艺术,命运与信仰,怨恨与宽容,困苦与快乐……大凡前项,终难免暴露残缺,或说局限,因而补以后项,后项则一律指向爱的前途。

  4、赌的心情,其实是很孱弱、很担心受怕的,就像足球的从决心变成担心,它很容易离开写作的根本和自信,把自己变成别人,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他人的眼色,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别人的思想,用自己的脚去走别人的步。残疾,其最危险的一面,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,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认了,渴望之下又走进残疾。

  5、我呢?我是包括张三、李四、某一铁生……在内的诸多部分的交织、交融、更新、再造。我经由光阴,经由山水,经由乡村和城市,同样我也经由别人,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。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,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,雕琢我,塑造我,锤炼我,融入我而成为我。我原是不住的游魂,原是一路汇聚着的水流,浩瀚宇宙中一缕消息的传递,一个守法的公民并一个无羁无绊的梦。

  6、我想,何妨就把“文学”与“写作”分开,文学留给作家,写作单让给一些不守规矩的寻觅者吧。文学或有其更为高深广大的使命,值得仰望,写作则可平易些个。无辜而落生斯世者,尤其生来长去还是不大通透的一类,都可以不管不顾地走一走这条路。

  7、历史可能顾不得那么多,但写作应该不这样。历史可由后人在未来的白昼中去考证,写作却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。你可以不问,跟着感觉走,但你要问就必不能去问尸骸,而要去问心流。

  8、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:一方蓝天,一条小街,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,于恐惧与好奇之中铺筑成无限。因而我看着他的背影,看他的心流一再进入黑夜,死也不是结束。只有一句话是他的保佑:“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。”